清兆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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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尘梦》药师瓶 x 仙鹤邪,短篇HE



太姥山下,湖面映出一轮圆月,月影一角,两人的身影随波轻晃。风带来湿乎乎的云气,顺着山坡往上爬,这边是一片清朗,而坡后则传来淅淅沥沥的落雨声。

“什么?他去闵景宗王的墓了?他去那里做什么?”少年诧异道。他身着玄纹蓝衫,骨笛轻系于腰间,长眉蹙起,眉间正中落一点朱砂。

另一位须髯皆白的老者道:“那孩子帮我整理旧书时,偶然看到了长生之药的残方,我只当他看过便罢。没想到他近日却突起执念,竟然找到了尘封的秘书,上面写着,五代十国的闵景宗王延溪穷其一生,找到了长生药,只是他已病入膏肓,无法医治,便将那长生之药与自己一同长埋在了地下。他今日前去,便是为了寻找那长生药所在。”

“又是长生药,他疯了吗?那斗里有多危险,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冒险?”少年的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失望与焦急。

老者凝望着吴邪,片刻后,叹了口气,从袖中取出一支鹤羽递给少年:“这是我从他的枕下找到的,他一直珍藏。我想,这样东西大概是来自他心爱之人吧。”

少年神色变了变,他接过羽毛,却像无法承受其重量一样,手轻轻垂落下去,低语道:“我以为他和其他人一样,追求的都是些冷冰冰的东西。难道不是么?临走前,他还在说想去找长生药,他满脑子都是这种东西。”

老者摇了摇头:“他是我的徒儿,我了解他。我曾经用长生药试探他,问他是否有兴趣,他却说,生命这种东西,本身就没有意义,或长或短,又有什么分别。是什么让他突然有了执念,想把生命延续下去?他想要拼命抓住什么?吴邪,你是个有灵性的孩子,既然你找了回来,有些话不用我这个老头来点破。”

被称作吴邪的少年攥住羽毛,沉默良久,才道:“那斗在什么地方?”

老者抬手,指向西南方向:“我只知道大致的方位,其他的,那孩子并没有告诉我。他刚走了两个时辰,我可借你一匹宝马,加快脚力,应该还能追上。”

“不了,”吴邪咬紧嘴唇,“谢谢你。”他抬头看了眼北斗,拂袖跑入山林,须臾化作一只仙鹤,惊身蓬集,在重重枝叶间穿梭,偶然暴露在月光下,犹如一片寒玉。时间不多了,吴邪想道,猛力去嗅残留的气息,辨别着张起灵的去路。一根突出的枝丫划过他修长的脖颈,留下一丝腥气,混杂着树叶清淡的芬芳,吴邪有些恍惚,一个清冽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:“我头一次见到倒挂的鹤。”白亮的细雨扑向面颊,犹如前世的魂魄误入此处般飘忽不定,吴邪的思绪飘回到了半年之前。



“我头一次见到倒挂的鹤。”那黑衣少年站在树下,淡淡说道,眸中夕阳静流。

吴邪感到头脑充血,他扑棱了两下翅膀,树枝发出沙沙声响,树叶飘落,有几片落入了少年身后的药篓中。那少年静静看向他,似乎没有行动的意思,吴邪急道:“你看我还会说人话,可厉害了,只要你把我救下来,你想要金山银山,我都能给你!”

他已经在树上倒挂了大半天了,夜幕降临,躯干逐渐麻木,眼前星光璀璨。早知如此,他和那死胖子比什么用两腿赛跑呀,胖子不能用前蹄,他不能用翅膀,这真他娘的是个馊主意。先是胖子撞上了大树,他在哈哈大笑的时候,自己也落入了猎人的陷阱。说起来,他每天和胖子混在一起,整蛊其他动物和误入山中的人类,也够无聊的,说不定这小哥就是因为什么时候被他整过,才见死不救。不,再往远了说,那五百年一次的传道大会,他就应该化为人形和三叔一同前去。那天,三叔对他说,只要他能成功变成人形,就带他一起去,但吴邪变成各种奇怪的形状,就是变不出人样。三叔失望离开,并嘱咐吴邪好好看家,他前脚刚走,吴邪就溜了出来,一路闲游,来到了这福建雨村边的大山之中。

传道大会再烦闷,也比天天和一只野猪混在一起强啊,何况那还是个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,跑去拔老虎胡子的逗逼。血液流入大脑,反省能力好像也变强了,吴邪这样琢磨着,直到上山采药的黑衣少年出现。

少年放下药篓,踏上旁边的土堆一发力,就跃到了吴邪跟前。他脚蹬着树干,右手拔出腰间的黑金刀,割断了卡住吴邪的几根树枝,揪住吴邪落回了地面。

吴邪在地上站稳了,长舒了一口气,道:“小哥,谢谢你啊!请问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张起灵。”

少年道,拿起自己的东西就要离开,吴邪拦住他,长翅一挥,变出一堆金银珠宝:“我说到做到,这些是我的谢礼,都归你了,你拿去吧。”然后他并未看到预料中的欣喜若狂,张起灵摇了摇头,便要离开。

吴邪歪了歪脑袋,又跑到他面前,掏出一枚白色的丹药:“这是太上老君赠与我的仙丹,吃了可延年益寿,诺,送你了。”

张起灵的眼中闪过一丝什么,但没有回应,而是继续往前走。这家伙从见到他会说话,到面前出现一堆财宝,都面色如常,实在是和之前所见的人类大不相同。吴邪可不信这世上会有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凡人,再淡漠的人,心中也有暗流涌动,也总会有所渴求,除非他不是人,是一块石头。而那家伙,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,顶多算是个闷油瓶吧。

吴邪心中涌起了对这个“闷油瓶”的强烈好奇:他所渴求的究竟是什么呢?

入夜,月朗星稀,山谷中回荡着蝉鸣与断续的猿啼,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空中盘旋了片刻,落在了山脚的竹楼门口。

桌案前,烛火勾勒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,清瘦、沉静,因而不至于显得过于凌厉。屋外有动静,他放下手中的书卷,侧耳去听,片刻响起轻轻的敲门声,颇有试探的意味。

张起灵起身开门,门口站着一个妙龄少女,水灵娇俏,双手抓着一张绣花丝帕在腰前绞动。

“你是——”张起灵问道,声线沉静。

少女咳了一下,用嫩指戳戳张起灵的胳膊:“讨厌,这么快就不记得奴家了,我是你今日救下的那只白鹤呀。”

“有事?”

“我……我本想今天就离开,但是脚踝好痛,我走了一路,才在山脚找到这个房子,没想到你就住在这里,你说,这算不算是缘分呢……”

张起灵没有回话,月光在他眼尾扫出淡淡的阴影。屋里闻声走出一位老人,须发尽白,但精神矍铄,颇有仙人之姿,少女把自己跟随父亲进山,却不慎迷路,还扭伤脚踝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,老人露出同情的神色:“夜色已深,一个姑娘家在外有诸多不便,若是不嫌弃,就在老朽这里住上一宿吧。”

少女顺着答应下来,进了屋内,老人吩咐张起灵对她照顾。吃饱喝足,少女道:“可以麻烦公子帮我烧点水吗?奴家有每日沐浴的习惯,不然睡不好……”

半个时辰后,张起灵站在屏风前,指向里间:“东西都在里面,有事叫我。”

少女走到木桶边,舀起一捧水,用脸轻轻碰了下,鼻尖沾了水珠。她跑去挽住想离开的张起灵。

“好哥哥,你也累了,我们一起洗吧。”少女娇滴滴道,脸蛋像只新鲜的苹果。

“不了,”张起灵道,“我明天还有事。”

少女并不理会,鼓鼓的胸脯向张起灵的胳膊贴去,却被闪身躲开。

少女愣了下,噙着笑意去抓张起灵的手:“人家好热,公子能帮我解开衣服吗……”张起灵往后退了一步,少女抓了个空,面色有点难看。

“公子你……”

“我没兴趣。”

“人家、人家仅仅是想要报恩啊,公子不接受,也不必非要折辱人家。”少女泫然欲泣,心里却早已骂起了娘。利诱不成,色诱也失败了,这冷面鬼莫非真是石头变的。

张起灵静静地打量他,片刻,淡然道:“变回去。”

吴邪愣住,旋即感到十分沮丧,他缩了缩脖子,变回了仙鹤模样。沐浴完毕,他在月色下晾干翅羽,然后回到张起灵的卧室,把脑袋埋在被褥里轻轻睡去。这一回,他闯入了张起灵的梦境。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湖泊,波光粼粼,周围是高大的竹林与乔木,除了鸟鸣与树响,别无他物。真是够无聊的,吴邪心说。他变出亭台楼阁若干,又引一群人聚在墙边,对着科举榜单指指点点,榜上当头第一个,便是张起灵的名字。原来他令张起灵金榜题名,并受到重用,成为权倾朝野的丞相。将欲取之,必先予之,把张起灵放在这样一个高位上,就不信他呈现不出人性的阴暗面,这是吴邪的如意算盘。没有想到,张起灵竟恪尽职守,为百姓做尽好事,最终解甲归田。醒来后,吴邪望向张起灵的睡颜,盯了好一会儿。

清晨,师父一走,吴邪就双翅叉腰踩着门槛,道:“我暂时不打算走了……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,你救了我,要是我不为你做点什么,心里会过意不去的,我就留下来帮你干活吧。”

张起灵没有说话,绕过他出了门,吴邪便当他是默认了,只是他实在是个不会干活的人。比如,他一扇翅膀,就把磨好的药粉弄得满天飞,张起灵走进来,被呛得直咳嗽,吴邪一脸委屈地看向他,等候发落,但张起灵只是让他出去,自己默默地把药粉收集起来重新藏好。

再比如,他化成人形给药田浇水,但因为浇得太多,把药材搞得奄奄一息。但张起灵什么也没说,午饭时还给他夹了肉。

吴邪羞红了脸:“小哥,我今天闯了祸,你骂我几句吧,不然我心里太难受了。”

张起灵沉默着吃饭,吴邪明白他不是一个会冷战的人,或者说,他根本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。也许闷油瓶只是觉得他今天干了活,就应该多吃一些。

其实吴邪再不会干活,也不至于出这么多纰漏。他心里是存有一丝恶作剧的心态的,想试探张起灵到底在意什么,会因为什么而动怒。

吴邪夹起肉片,往嘴里送,心想,小哥其实做饭也好吃,懂得也多,还会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给我,手特别巧。仔细想想,小哥真的很好……

想到这里,吴邪心中一暖。屋子不大,日光把木质的桌椅照得暖融融的,饭菜的油脂香气混杂着稻米的香甜气息,静静弥散。吴邪忍不住往旁边瞄,张起灵背着光,周身浮现一层轻浅的轮廓。过去,有限的休息总在密林深处,入夜后,丛林寒气暴起,孤独感像一条小蛇钻进他的心里游走。而现在,虽然闷油瓶表面对他很冷漠,其实吴邪明白,他的心比谁都要热,比谁都要特别。

入夜,吴邪把采来的药处理好,挨个放入药盒,出门看见张起灵正坐在屋顶,抬头不知在看什么。

“小哥——”吴邪唤他道,张起灵转头看了他一眼,一绺头发被风吹起,拂过眉眼。

吴邪笑着也攀上去,张开双臂,沿着房梁慢慢走,感到自己正被淡淡的目光跟随着。然后他坐下,左肩挨上张起灵的胳膊。

“看什么呢?”语调落下,这并不是一个问句。吴邪没有等对方回答,他合上眼,眷恋地吸了一口夜风,他能感到上方的穹顶有无数星辰闪动或陨落,有流萤在脚下不远处飞动,他和它们一样,心里映出些什么。

也不知道闷油瓶此时在想什么,从吃完晚饭,他就一直看天,就算是推算星宿也不用这么久吧。

而且这么多天了,也没见闷油瓶对什么格外在意过……难道他真是个无欲无求的谪仙人?吴邪揉揉鼻子,感到心头又酸又痒。

耳边的呼吸声轻而悠长,不知过了多久,寒意蔓延,他有些困倦了,身边窸窸窣窣动响动了片刻,然后一件略微粗粝的衣物包裹住他,很温暖。

“小哥……”吴邪攥住衣服,缩成一团,唤道。

“嗯。”

“你的衣服上有很特别的气息,很好闻,还……”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,他想说。但好像没有补充的需要,他在这片温暖中,感到困倦与懒散,声音渐渐微弱下去。

师父总是进山,神龙见首不见尾,吴邪就每天尾随张起灵,成为一只乖巧的小跟班。张起灵惜字如金,但吴邪只要问了,他便一一回答,久而久之,吴邪的农活也做得越发顺手。

虽说是每日当苦力,却也乐在其中,真不知过去几年跟着胖子瞎混个什么劲,空虚。吴邪踩在田里,一手捏药苗一手抓刀,看着俯身苦干的张起灵。

过日子,吴邪突然想到这三个字。过日子……霞彩染上他的眼角。

张起灵似乎在配什么药,进山越来越频繁了,吴邪有时会帮着他去找,他天生嗅觉奇佳,寻找那些稍有灵气的药材,省许多力。有时候,吴邪犯懒,就伏在阶前,等斜阳夕照,翅羽生出暖意,山路拐角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。

一日,吴邪闲来整理书卷,忽然从书页中飘出一片有点破碎的丝绸,捡起来查看,发黄变脆,依稀有字迹。

吴邪“嗯”了一声,语气微扬,把残片举起,放在窗下对着日光瞧,辨认出上面书有“天宝十四”“马嵬坡”等字样,边缘的墨迹是新近加上的,是“闵景宗王延溪“六个字。

盯着看了好一会儿,吴邪才放下手,把残片放在桌上。他飞上屋顶盘旋了几圈,鸣声干巴巴的,然后落在飞檐上,缩起身子,生气。明月初升之时,张起灵回来了,还拎着一只野兔,兔子蔫蔫地耷拉着耳朵,脖子上有两个血洞,那是张起灵用两只指头戳过的痕迹。张起灵走到飞檐下,看了眼他,他半闭着眼睛没有反应,张起灵轻轻道:“吴邪。”吴邪抖了两下翅膀,继续装睡。

屋内交替传来柴火声、水声、油爆声,各种响动在焦躁的吴邪听来,是一种鼓动。他索性飞下去,化作人形走进屋内,那个残片被他用一个小石头压在客桌上,张起灵应该是看见了的。晚饭时,吴邪随意地问:“小哥,那个,你最近在配的到底是什么药呀?”

张起灵正夹起一片青菜,筷子顿了下,道:“没什么。”

吴邪继续道:“我看你书柜那么乱,就帮你收拾了一下,结果你猜怎么着?我看到了一个药方,看样子好像是什么长生药,我当时还以为你也是个追求长生的俗人呢,你说好不好笑,哈哈,哈……”他干笑了几下,没有得到什么反应,便语气轻松道:“你他娘的,不会真在配什么长生药吧?”

依旧没有回答,吴邪感到一条沉默的河正在他们之间涨起,横流。张起灵从不说谎,如果他不作答,几乎等同于是默认了。他是从什么时候计划起这件事的呢?算一算,当时救他时,他背后的药材就是长生药药方上的东西,而自从开始帮他做事,他采集药材越发勤快了,诚然,有自己帮忙,效率确实提高了很多。既然他这么想要长生药,为什么不接受那颗丹药呢?或许延年益寿在他看来,并不足够,而金钱美女名利,在无限的生命中都将变得唾手可得。

这样想来,他最初的相救,和表现出来的淡薄,有很大可能都只是为了引自己上钩,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。只道凡人常于莫须有处心存痴妄,却没想到,张起灵才是更会放长线的那一个。

云霞把天际烧得通红,吴邪却有些发抖,他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,抓住张起灵的手道:“小哥,你一定要找长生药吗?它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?”

张起灵看向他,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嗯……有多重要呢?超过一切吗?”

张起灵淡淡道:“超过生命。”

吴邪突然感到饭菜难以下咽了。他想告诉张起灵,如果你一心想要找药,一开始就可以说清楚,没有必要把那些欲擒故纵的手段用在我身上。当然,什么都不比猎物自己套上锁套,来得轻便利索。

但这些话都哽在了喉咙里,吴邪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良久才道:“我在这里待了太久,有些腻了,我待会儿便走,你自己——”

对方的眼神起了丝涟漪,吴邪咬牙道:“你多保重吧。”

他不待对方回应,就扭过脸,化作道白影从屋内冲出,直飞云霄,绕了几圈,迅速隐入了重峦叠嶂深处。张起灵看向窗外,额前的散发半遮住眉眼,不知在想些什么,接着,他一手握成松松的拳,抵在鼻下许久。

吴邪落地时,胖子正撅着屁股斗蛐蛐,云彩在一边咯咯发笑。落地腾起一阵风,蛐蛐被吹到了一旁,胖子跑去把它们捉回来,高兴地骂道:“你他娘的居然还知道回来,这动静一点都不仙,和隔壁跑来抓云彩的老鹰一样。”

“嗯。”吴邪低头踱了几步,难得地没有回嘴。

云彩走过来,手在他脸前挥了两下:“喂,你怎么了,看上去失魂落魄的。”

“有吗……没事,可能是风吹的。”吴邪捂住脸,大力地揉了几下。

他又过上了和胖子整天嬉闹的生活,有时候云彩会带着野果子加入他们。但不知为何,吴邪总觉得有哪里不得劲,但又说不上来。过去的几年,他可都是这样度过的,再往前想,在终南山被三叔管教的日子,无聊归无聊,但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……

胖子笑他总是心不在焉,是不是吃了几回人间的饭,就过不得仙妖界的日子了。吴邪像被戳中蚌肉一样,立刻把这话顶回去:“那有什么好吃的,不过是些土里长的、遍地跑、天上飞的俗物,吃来图个新鲜就罢了……哪里还会记得!”

胖子用大鼻子抵着杂草,边嗅边走,道:“天地为食,也算是种境界,而且你有没有发现你把自己也骂进去了。”他突然拱动了几下泥土,几个松鸡的卵现了出来,很湿润,沾着黄白色的草茎。他立刻囫囵吞下一个,把另一个丢给吴邪。

吴邪咬了口,皱眉道:“好腥啊,你都是成精的猪了,能不能稳重点,鸡蛋煮熟了才能吃。”

“瞧瞧!都这样了还说不记得。”

“……好的地方还是要学。”

胖子化作人形坐下,把卵挨个揣进兜里,道:“天真,我问你个事,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你,”胖子斟酌了下,“你是不是对瓶瓶罐罐的有特殊的癖好?”

吴邪差点呛到:“我对那些劳什子能有什么想法,你胡说些什么呢。”

“你先别急,实话跟你说吧,有几次云彩给你送果子,你还没有醒,翻来覆去的嘴里念叨着三个字,闷油瓶,云彩跑来问我,我哪儿知道那是什么啊,云彩说听语气你似乎很在意那样东西。”

吴邪噗嗤笑了:“那不是样东西,那是个人。”说着他语气低落下去,拿起根断枝,在土上划拉。他本以为离开便是永别,从此他可以闲云野鹤,随心而游,却不想那人却总是浮现在他的梦中,如一团雾霭纠缠住他,抓不到,撇不清。

胖子看了会儿吴邪,从背后拔了根鬃毛,道:“其实我见过孙行者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之前一直没跟你说过,其实我是悟能的后人,齐天大圣的本事,我见识过,也攀着亲学了一点。”

“哇,真的假的?”

胖子点点头:“你年纪虽然小,但肯定也听过行者和黄风怪交手时的事。当天斗了三十多个来回,还是没分出胜负,行者眼珠一转,就决定使个身外身的手段,揪出一把毫毛,嚼碎了,往空中一喷,叫一声变,立刻变出了百十个同样打扮的孙行者,把黄风怪团团围住,黄风怪一看这哪儿行,也使出看家本领,吹出狂风,这才逼出了后来须弥山灵吉菩萨出山的破事儿。”

“我听说过,”吴邪露出艳羡的神色,“你从行者那儿学到的本事,不会是这个吧。”

“自然。但这个绝招,有另一种用法,行者叮嘱我千万不能外传,怕被人用来行不端之事。胖爷我拿你当兄弟,不比旁人,你过来我告诉你。”

吴邪立刻凑过去,听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,嘴巴张得能塞梨:”这,这是真的么?“

“想见识么?”

吴邪忙不迭的点头,正襟危坐,胖子捏住鬃毛在吴邪面前晃了晃,念了些什么,道:“闭眼。”

吴邪乖乖地阖上眼。

“随便想一个人的名字,想了就不能换,不然就不灵了。”

如同露珠自荷叶上,滚动,坠落,激起三次轻浅的涟漪,吴邪并没有意识到,那悸动在自己的脸上,以一种颇为温柔的方式,慢慢浮现出来。清风穿林压叶,灌满他的云袖,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。

“好了吗?”

没有回应。

他又等待了片刻,睁开眼睛,胖子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。

“这他娘的怎么回事,你耍我?”

“根本不存在什么物质化,但是你刚才的反应很有意思,”胖子道,“你还记得去年跑到山顶寻短见的那个姓齐的人吗,他想起自己心上人时的表情,和你的表情是一样的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……”对方话音未落,吴邪就急道。

胖子笑了笑,把一颗蛋扔给吴邪:“这是胖爷资助你的干粮,快上路,去找他吧。别太为难自己了。”语罢变回野猪,扭着大屁股一溜烟跑远了。

吴邪呆在原地,回味胖子的话,他感到心中有只小兽,正卯足了劲朝外撞着,力度越来越大。他转了几圈,踩得落叶咔咔作响。然后他踱了下脚,踏上低垂的云絮,高高腾起,径直向山下飞去。



很快,吴邪便赶到了竹楼,却没有找到张起灵。接着,他从张起灵的师父口中得知,张起灵竟然真的去斗里找什么长生之药了。

真是个杀千刀的愣头青!吴邪找了一路,也腹诽了一路,身上被刮了不少伤口,也浑然不觉。月亮升至中天,张起灵的气味在一个圆而小的洞口前中断了。

吴邪落在洞边,摸了一把泥土,揉搓了一下。新鲜湿润,张起灵应该刚挖了没有多久。他立刻攀爬下去,爬了大约两丈,踩上了实地。略微施法,手中出现一盏油灯,吴邪举起冲四周照了照,竟是个方形小室,青砖碎落,墙上呈现出干裂的黑泥来。

吴邪转了好几圈,也没有发现任何多余的标记或陈设,而且空间之狭小,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藏起个大活人的样子。

难道张起灵不在这里?或者说,他发现找错地方,就立刻离开了?吴邪大为纳罕,正在思忖,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踩中了一块活砖,黑暗中传来轻轻的一声“咔嚓”,接着他脚下一空,直直地向下坠去。吴邪的大脑空白了几秒,还未化出翅膀,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,登时发出一声哀婉决绝的惨叫。

好在禽类天生骨骼柔韧,不至于折断,只是这下子七魂六魄都疼没了大半,吴邪四脚朝天,挣扎着翻了个面儿,感觉到旁边是一堵很凉的砖墙。他龇着牙,慢慢把摔麻木的手抬起来,想点亮周围,突然,隔壁传来轻微的声响,吴邪立刻屏气凝神,能辨别出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,很轻,那人在墙边绕了几圈,轻轻咳嗽了一声。是小哥的声音!吴邪想开口喊他,但一张嘴,就感到颌骨很痛,待稍缓过来,那人已经快速地走远了。吴邪喘着气坐起来,摸出腰间的骨笛,吹奏出一段清亮的旋律,骨笛之声高而迅疾,极有分辨力。脚步声果然顿住了,往墙边走来,吴邪哑声道:“小哥!是我……”说罢不确定对方能听清,又用力敲了敲墙。

对面也敲墙回应了他,脚步声往远处走去,绕了一圈,橙红的光点出现在了不远处。一人很快走到吴邪面前,火折子映衬着他缺乏血色的脸,由于角度原因,乍看非常阴冷,但吴邪的心却顿时安宁了。

“小哥……”他道,张起灵应了一声。他撑住墙站起来,胳膊立刻被扶住了,他冲张起灵笑了笑,努力站稳,不想被看出自己的狼狈。

脸上被轻轻擦拭了几下,张起灵简短地打量了他,淡淡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那语气轻淡得仿佛在说:你吃了么?一阵委屈立刻涌上吴邪的心头:他怎么来了,他娘的,他还不是害怕这傻小子折在斗里么?再说了,上次话头刚起,他就溜走了,万一以后再也见不了面,不清不楚的多难受啊。吴邪心头闪过许多说辞,但最终还是捏了捏衣角,坦诚道:“担、担心你。”

他并未立刻得到回应,对方的脸上,火光与阴影交错跃动,看不真切。热意灼烧着他的耳朵与面颊,他几乎想变成飞蛾,扑进这小小的火焰之中。

“你更重要。”张起灵突然道,吴邪没有反应过来,张起灵补充道:“那句话的意思是,与你在一起更重要。”

面对突如其来的解释,吴邪的第一反应是惊得想变回鹤身飞走,他想象过和张起灵重逢的各种对话,却万万没料到开场白会是这一句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
“那个……那是我随便问的,你不用放在心上。你想要找长生药,我自是没有,但我会尽力帮你的。”

吴邪磕磕绊绊地说罢,低下头,砖石的碎片在他脚下被碾磨,发出脆裂的声响。一些暧昧的、深沉的、清透的,道不清的东西,蓄力已久一般,汇聚着涌流入他的心海,而他所不知晓的是,类似的感受早已出现在对面那人的心中。

张起灵感到一种对于生命力的饥渴。

从师父口中,他得知自己是差点会有一位师娘的,但那姑娘最终远嫁去了苗疆,只给师父留下一块未经雕琢的软玉。

“你所记住的我是什么样,它就是什么样。若是再也记不起来,就弃了吧。”姑娘临走前说道。张起灵第一次见到那块玉时,它被摩挲成不规则形,但凉而润,仿佛任何温度也不能在上面驻留。有一次软玉不见了,师父像疯了一样翻遍四周,最后在附近一棵冬青的枝丫间找回了它,大概是鸟儿衔去做巢,却又丢弃了吧。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,张起灵跳下树,把玉递给师父时,如是评价。师父却用力敲了下他的脑袋,称他是块小石头,长大后自然会懂。

但是张起灵长大后,对此事的评价依旧未变,生命贵重,却也虚无,在一人、一物上倾耗心血,并没有什么意义。这种观念一直持续到了吴邪的出现,才有所动摇。

若能与吴邪在一起,就让这虚无无限地延续下去吧,他想道。接着,他感到了“渴”。

张起灵凝视着吴邪的面颊,火光下细细的绒毛轻颤着。他并没有料到吴邪会来,吴邪为了他以身试险,这令他有些触动。但是,就算吴邪来了,又怎么样呢?他并没有考虑更多,所以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
吴邪沉默了一会儿,发现如果他不开口,这沉默就会持续下去。他张了张嘴,像鱼腮翕动:“小哥,我们接下来怎么走?”

火折子晃了一下,变得更亮,张起灵道:“去主墓室。”

在照明下,吴邪看清了这是一条不到两人宽的墓道,两边砌有青灰色的砖,每隔一段路,有各色人像,姿态都很扭曲,仔细看,似乎在扭过脖颈,惶恐地向上张望。

吴邪顺势抬头,发现顶部的材质非常特别,青白似翡翠,但更为浑浊。

不知为何,他凭空感到一丝阴邪。他干咽了一下,问道:“走这条路吗,还是有别的路可以走?”

“我试过,只有这条路是通的。”

“那——走罢。”

吴邪硬着头皮迈步,张起灵紧随其后。墓道窄而长,走了很久,没有转折,也未见尽头,即使没有下过斗,吴邪心中的烽火台也渐渐腾起烟雾来。

他突然想,闷油瓶那么主动解释,该不会是假的吧?

这念头让他浑身绷紧,一只指骨修长的手落在他肩头,轻轻捏了下,力度和他之前脚踝扭伤时所享受的无差。他缓口气。

突然,顶上传来咔咔的响动,像凑近听春笋破土时一样,倏而沉寂,走了几步,声音复又响起。

吴邪一抬头,瞳孔顿时收紧。

不知何时,顶部竟然伏了许多靛色的东西,身形不大,有爪有尾,裂缝在张大,眼见就要冒出来,吴邪立刻在手中点了簇火,探手一望,目所能及处尽是这影子。

热度似乎勾引了那些东西,顶部开裂得更快,吴邪立刻收手,未及适应火折子的暗光,突然被猛地踢开,有东西暴砸在他面前。

紧接着,不断有东西落下来,吴邪刚重新点火,正对上一张铜铃巨目,他吓得惊叫,白刃从鼻前一闪而过,一股类似鱼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,有人贴上他的背。

“别用火!”张起灵低声道。

“啊……好……”吴邪立刻变换法术,他法力虽强,却难以应付这种近程快攻,时而被东西撞到身上,黏腻无比。身后刀声破空,有如竹啸,不断有重物在身边滚落。

“走。”

两人背挨着背,徐缓前行,不知过了多久,吴邪筋疲力尽,冒出岑岑冷汗。

“小哥……还有多久?”

只有凌厉蛮横的刀声回应他,过了一会儿,周围似乎安静了,张起灵走开去,角落里亮起莹莹的绿光。

绿光被举起,晃成斜长的虚影,向吴邪靠近。吴邪看清了那是一盏犀角蜡烛,它有驱阴辟邪之用,想必那些怪物因此而不敢欺近。

张起灵抬手一映,身侧显出一个巨大的石门。他把蜡烛递给吴邪,自己在石门边缘摸索,烛光弱不禁风,只是靠近身体,便黯淡下去,吴邪忙屏住气,但即使这样,蜡烛也渐要见底了。

张起灵突然啧了一声,推下一块活石,石门窸窣响动,有灰尘落下,接着,石门慢慢开启了,吴邪舒了口气,刚要挪步,突然,有个东西猛地扑向他,烛台直飞出去,滚了几圈,浓稠的黑暗迅速蔓延。吴邪和那东西一同滚倒,只见獠牙一闪,左肩传来剧痛,吴邪惨叫了一声,用灵力往那东西震出老远,随即听到,不远处有更多的怪物正奔袭而来,而大门正快速地闭合。

来不及了!

吴邪闭紧双眼,去听刀声的方位。

四周混沌,可刀声却清明。

他后退两步,突然脚下发力,向那个方向跑去,高声道:“小哥,上来!”

张起灵踏上他的背脊,那重量让他一个踉跄,紧接着,他的脖颈被提起,他大喊一声:“站稳了!”登时化作仙鹤,向门内飞速冲去。

几乎在他们飞入的那一刹,大门合上,发出轰隆的声响。门外的嚎叫渐次弱下。

吴邪急停在一块立起的巨石上,背上人轻巧地跳下,他喘了几口气,感觉肺要爆炸,接着趾爪松开,也缓慢飞落到了地上。

他恢复人形,向后倚靠,发现张起灵正盯着他身后的巨石,他立刻也转身去看。原来那竟是块碑石,通体为栖霞灰岩,不见一处粘合的痕迹,上面刻有“闵景宗王延溪之墓”的字样。旁边是一个方形高台,上面放着口由完整的玉石制成的棺椁,周边设有放各色宝物与法器的挂台。

长明灯在四周发着鹅黄色的光亮。

“终于到了,这便是主墓室了吧,”吴邪爬上高台,“这陈设真是够奢侈的。”

棺盖刻有许多小字,记述了墓主人的生平,吴邪上前辨别,倒吸一口凉气,原来闵景宗王并非重病而亡,而是找到了长生药,却被先一步谋杀,凶手是他的弟弟,在闵景宗王死后不久,他也暴病而亡,原因不明。

和其他寻找长生药的故事一样,结尾时,没有任何赢家。

吴邪心中嗟叹,要去动手开棺,却被拦住。吴邪这才注意到,棺椁一侧有五行八卦的图样。

“五行推算。”吴邪道,他抬手欲施展破阵之术,却被按住。

“我来。”

吴邪愣了下,这家伙是想以肉身试阵?有必要吗?但他旋即意识到,有一根刺,可能还扎在张起灵的心中。

他扯了扯张起灵的衣摆,看那人转头,淡淡地望向他,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比春阳还和煦:“你不用担心我的想法,其实,现在你要找的,也正是我想要的。如果有可能,我愿意削减寿命,换来和你……在一起,但是现在,这是最好的办法了。”

张起灵垂下眼,抿唇不语。

这话他是受用的,吴邪明白。灵力聚于指间,疾速划动,空中浮现金色的符文,顺着指尖冲向棺木,消散成一片流萤,有断续的机关声传来,接着恢复寂静。

吴邪快步上前,开启棺椁,里面的尸身早已腐朽,角落里安置着一个纹银檀木盒,贴着一符文,书有对长生药的佑护和对窃药者的种种诅咒。

长生之药,竟然真的存在……

这个小盒子,凝聚了多少腥风血雨,吴邪不敢去想。他解开符咒,将那小盒子托举着,想递给张起灵,却突然脚下虚浮,身子坠倒。

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与硬冷。在滚落台阶之前,他倒进了张起灵的怀里。

微凉的布料蹭着他的面颊,有力的搏动声从耳边传来,头骨微微发痒。

“没事,我只是……只是耗用太多法力了,”吴邪笑道,把盒子塞进张起灵怀里,“帮你拿到了。”

张起灵低下头,贴上他的额头,又去握住伸向怀里的那只手,湿漉漉的,凉而润,让他想起了师父的那块玉。

“好凉。”

张起灵叹道,语气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只落于眼前的鸻。接着他解开玄色长袍,包裹在吴邪身上,重新搂住。吴邪吸了吸鼻子,无端想起之前未说完的话,或许现在说说,可以缓解下气氛。他调笑道:“小哥,有件怪事,我第一次闻到你衣服上的味道,就觉得熟悉,那种感觉,好像是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一样……”

他没有预料到张起灵会一本正经的回答。

“可能是因为你披过我的衣服。”

吴邪微张着嘴,没能明白,但是直觉让他意识到,这句话并不是字面上他所理解的那样,他揪揪张起灵的衣领,软声道:“说说。”

张起灵忽然笑了一下,道:“余甘果很好吃。”

吴邪想了好一会儿,又经提醒,才悠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也笑起来。那竟是七年前的一桩旧事,那时,他感到身体里灵力涌动,为了不被三叔看到,拉去传道大会,他躲得远远的,四处游荡,来到雨村时,身体里的修为似乎已经积蓄到了某个契机,依稀记得湖中月影摇晃,竹林深深,尝试幻化为人形的过程十分痛苦,以至于刚变作人形,他便晕了过去。

不知过去多久,醒来时,他赤身裸体,身上披着一件玄色长袍,他蜷缩起来,长袍上是人类的气息,他嗅了嗅,又用鼻子去碾磨了下。那衣服让他安心,这是最直观的感受。

张起灵再次经过湖边时,发现长袍已被洗过,在一块大石头上叠放得整整齐齐,上面还放有一堆野果。其中有许多鹅黄色的果子,他后来才知道,那叫余甘果。第一口微涩,但慢慢咀嚼,就渗出清甜,回味起来,是甜的。他每一口都吃得很慢。

原来,他们都记住了那天的味道。

吴邪嘻嘻笑着,突然觉得不对,既然如此,那张起灵岂不是早就把他的人形给看光了?苍天呐,那可是他第一次变人,不管怎么说也是有特殊意义的!吴邪感到一股热意从脖颈窜到了天灵盖,立刻闭上嘴,死死瞅着张起灵。

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,四目相对,春水乍动。吴邪的目光渐渐下移,落到那两片薄唇上,如果说,他只是想陪伴,或依赖张起灵,那么现在,他忽然冒出了更多的念头。

想和他一起做更多的……只有彼此知道的事。

吴邪犹豫地动弹了下,忽然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,皱起眉,向张起灵飞快地凑去。

张起灵只感到眼前一暗,唇上滑过湿湿软软的什么,垂下眼,怀中人正蹙眉看着他,耳根通红,嘴唇微抖道:“小、小哥,你感觉……这样子怎么样……”

感觉很好。

还想做更多。

张起灵想道,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。吴邪回来找他,他和吴邪在一起,然后呢?然后应该这样……

他低下头,花了很久很久,向吴邪倾诉唇语,直到那些话语,顺着嘴角轻轻滑落下去,吴邪抓住他的胳膊,并不用力地推动着。

他们睁开眼,凝视着彼此,眸中都酝酿着不曾有过的光亮。片刻后,张起灵凑过来碰了碰吴邪的鼻子。

沉浸在张起灵的气息中,吴邪激动不已。此刻他很想顺应自己的天性,和张起灵交缠脖子,跳上一支舞来助助兴。

但他毕竟是个能化人形的成熟仙鹤了,要矜持,不能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伴侣就这样吓跑了,何况现在也并不是卿卿我我的好时机。

那只盒子终于被念及,吴邪正正嗓音,提醒张起灵尽快服用长生药,以免夜长梦多。但打开盒子,吴邪却傻了眼,盒里空空如也,连药渣的影子都没有。

“他娘的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他惊道,张起灵摇摇头,似乎也没明白。

他跳将起来,环顾四周。或许药还藏在其他地方?或许这根本不是闵景宗王的墓?又或许,所谓的闵景宗王求得了长生药,只是真正拥有药的人设下的一个幌子?……

但是转了几圈,也并未发现机要所在,反而越想越糊涂了。正当愁闷之时,突然一阵大风袭来,云雾乍起,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。

吴邪看了眼,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。

面前人身着灰色长袍,广袖翩翩,腕上各佩一乾坤圈,竟然是自己的三叔。

张起灵立刻挡在吴邪身前,吴邪拍拍他,示意没有事,道:“三叔,你、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三叔拈了拈稀疏的胡须:“我要是不来找你,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?”

吴邪慢慢眨巴了几下眼,很是心虚,但见三叔面色红润,也不像是为丢失了大侄子发愁的样子,莫非,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这里?

“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,”三叔似乎很清楚吴邪在想什么,“其实,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长生药,从张起灵发现残片开始,我便存心设下了这个局。但是,你和张起灵的关系走到现在这步,却是我未曾算到的,或许,这也是种历练吧。”

“什么……”吴邪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

三叔眉目清平,道:“你这孩子,本该身居仙道,却又凡心太重,对人世种种有着过剩的好奇,如此下去,迟早自误。我设下这长生药之局,引诱你步步深入,既是为了考察你的心性,也是想要告诉你,并非事事都如人所愿,你要学会决断,同时,也要学会放手。”

“决断、放手……”

三叔看了看张起灵道,面色逐渐肃穆:“我可以让这孩子获得长生,不过——”

“不过怎样?”

“你们必须看破红尘,不再纠葛不清。”

“这不可能。”吴邪几乎是立刻回答道,他感受到张起灵身上透出的寒气,不由向他挪了一步,拉过他的手。

“还有一个选择,就是你,吴邪,变成真正的人,脱离仙身的过程会极度痛苦,而且,你将体会到人间一切苦厄,你不能逃避,必须面对,百年后堕入六道轮回,成仙之日……渺茫无期,”三叔的语气逐渐缓和下来,“孩子,三叔不想逼迫你,如果你不愿意,也可以维持现状。这只是我放在你面前的一条道路,你要自己走。”

吴邪陷入了一阵很长的静默,当他再度抬头时,神色如一位刚从苦热炭火上踏来的天竺僧侣,既释怀,又怀有无比天真的忐忑,他启口,声音像从虚空中飘来。

“我选择变成人。”

张起灵难以察觉地颤了一下,然后用力地回握住了吴邪。



吴邪是靠在张起灵怀里向胖子道别的。

他太虚弱了,也太轻了,像一根飘摇的苇草。无法想象这样的人,来自刚刚那样一场痛苦的“分娩”。

“你就不怕将来会后悔吗?你放弃了一种永恒,不代表能获得另一种永恒。”胖子穿着云彩新织的锦袍,一张胖脸有些难过地笑着。

“我既然做了决定,就没指望过这些——”吴邪挠挠头,“如果非要说动机,要是没有他,长生和一瞬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,而有了他,与其说是放弃了长生,不如说,是一起快乐地共度虚无吧。”

胖子拍了拍吴邪的肩膀,没有说话,远处合欢树上传来清甜的声音:“胖哥哥,你在干嘛呢,我都躲了半天了,再不来我可回家了!”

“来了!来了!”胖子高声道,他看了吴邪和张起灵一眼,叹了口气,朝云彩的方向四蹄狂奔而去。

吴邪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,伫立住了,枫叶被吹动,划过他裸露出的脚踝,那种滋味恰如一种挽留。张起灵没有动,静静地看着他。一根白羽从吴邪的袖口掉落,在地上轻快地翻滚了几下,然后像绒花结为的梦境那样,逐渐飘远了。

他们这样站了得有好一会儿,直到斜阳慢慢勾勒出山坡的轮廓,两条身形显得缥缈而笼统。

然后,腰间系有骨笛的那个少年,偏过头,轻声说了句话。黑衣少年没有言语,只是把他搂进了怀里。

他们双双隐入密林深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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